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
红楼梦的三次葬花
《红楼梦》中提到三次葬花,分别发生在第二十三回、二十七回和六十二回。
三次葬花,葬花人、葬花对象、寓意各有不同。其中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最为凄绝,那首凄婉哀愁的《葬花吟》千古流传。不过,从前后的铺陈来看,笔者认为后四十回或应有第四次葬花,而续作者高鹗未能参透其中之味,竟然未着一墨,殊为可叹。先看看前三次葬花。
第一次葬花,用舒芜的话来说,是一个“优美的爱情小戏剧”。当时正是三月中浣、春暖花开的时候,宝玉和黛玉不约而同地对散落的桃花动了怜惜之情。宝玉将落在满身满树满地的桃花兜起来,抖落到池中,任其飘飘荡荡流出沁芳闸去。而黛玉则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拿着花帚,专门扫了,装在绢袋中,掘了花冢,拿土埋上。两人遇见后,共同将落花掩埋妥贴。其间,因了《会真记》的妙词戏语,两人第一次大胆地表白了相互爱慕的情感。宝玉一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以及变作忘八“驮一辈子碑”的誓言,使得这个“落红成阵”的春天在宝黛二人心里变得格外美丽,格外值得珍惜。
第二次葬花发生在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的次日,正是四月芒种节这天。古时风俗,芒种节这一天要祭饯花神,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需要饯行。正是这样一个颇具意味的日子,勾起黛玉的伤春愁思,她默默来到和宝玉共同葬花的花冢前,吟出一段如泣如诉的千古佳句。这一次,两人没有共同葬花,却共同心碎肠断。为的是人生苦短、春光易逝,纵有那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也终不免落花流水、无可寻觅之时;为的是虽有两情相悦,却不免风霜刀剑严相逼、前途归宿两茫茫;为的是双手无法把握自己的爱情与人生,满怀的愁绪无可名状。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令人恸绝,竟成为宝黛之间爱情结局的谶语。
第三次葬花安排在清明节后、宝玉过生日这天,葬花人为宝玉,所葬之花为夫妻蕙、并蒂莲,同样别有深意。表面上看预示着香菱遭受妒妇兼悍妇夏金桂的摧残下的悲惨命运,实际上联系到这天夜里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场景,则这次葬花无疑暗含了大观园中如花如梦的女儿们青春、爱情与人生的结局,也就是所谓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次夜宴在行酒令中掣花签,牡丹宝钗、杏花探春、老梅李纨、芙蓉黛玉、海棠湘云、桃花袭人……将每个人的命运与一种花联系在一起。
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是大观园的女儿们最肆无忌惮的一次狂欢,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东倒西歪、不拘一格,以至于“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然而,盛极必衰,自此以后,大观园里再无如此欢乐情景了。这竟然成了绝唱。从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与留恋,到对宝黛爱情归宿的茫然,再到对群芳结局的预示,三次葬花似乎有始有终,从故事情节的铺陈上看也似乎比较完备了。
不过,在我看来,恰恰还需要有第四次葬花─宝玉对黛玉之魂的祭悼。《红楼梦》是宝黛的爱情绝唱,葬花之隐喻贯穿始终。“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两句一则表达了对宝黛爱情悲剧的幽怨和哀愁,二则为他年谁人葬侬作了铺垫─谁人?自然该是宝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本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赏月时作的联句,却暗含了作者对第四次葬花的心理预设。黛玉在宝玉、宝钗完婚的当天含恨离去,凄清哀绝,她的离去在宝玉心灵上造成的创痛,绝不可能如续作者高鹗所描述的那样淡漠;而对花魂黛玉的结局描述,也绝不可能如高鹗那样简而化之。
所以,情理之中,应有一次由宝玉倾心投入的葬花情节。第七十九回说,宝玉知道迎春即将嫁人,越发扫兴,“每日痴痴呆呆的”,便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只见“轩窗寂寥,屏帐萧然”,“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此处,脂砚斋批道:“先为‘对境悼颦儿’作引。”可见早已散落的后四十回中,确有专门章节描述宝玉触景生情、追怀黛玉的场景。
笔者大胆设想一下:宝玉月夜来到两人曾经共同葬花的花冢边,孑然一身,独自葬花,当月伤怀,睹物思人,恸绝而吟,从内心深处流淌出对如烟往事的回想,对黛玉音容的思念,对旷古爱情的祭奠,对世俗风刀霜剑的控诉,对人生真谛的彻悟。这时候,无疑该是全剧的高潮。
浅论香菱,千红一窟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这是整部《红楼梦》中香菱唯一谈到过去的地方,如此淡淡说来,似乎只是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中去了。可是,香菱,那年不正是那“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把你“生拖死拽”拖到京都来的吗?你竟没有一丝的恨,一丝的怨,一丝的悲,“我不记得小时之事!”难道你真的已经忘记了过去,你的父母,你的家乡?或许你并没有完全忘记,只是你不肯去想,不敢去想,那是你心中永远的痛,正如同你眉心那一粒如血的胭脂痔,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红楼里的丫鬟大都不识字,就是凤姐也识字不多,我们无从知道你的文字是什么时候学的,是少时那不可磨灭的依稀映象,还是薛大姑娘闲时的教导?但是你“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你在诗文中寻找心灵的寄托,却不得入门。“天天疑惑”,为什么不去问问近在咫尺的宝姑娘?“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姑娘威严如此,你又如何可问?(责任编辑:一枝笔写作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