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哲学头脑的科学家或哲人科学家大都赞同,科学摆脱不了乃至离不开形而上学。爱因斯坦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是从更一般的视野看待这个问题的。他说:所有不能从感觉材料推出的概念和命题都具有形而上学的特征,要把它们从思维中清洗掉是不可能的。一切思维只有通过它同感觉材料的关系才能得到实质性的内容,这一命题是正确的,但是以此作为基础的思维规定则是错误的。因为只要彻底贯彻这种主张,就会把任何思维都当作“形而上学的”而绝对地排斥掉。这种“对形而上学的恐惧”是致命的和危险的,因为人们没有“形而上学”毕竟是不行的。为了使思维不致蜕变为“形而上学”或空谈,只要概念体系中有足够的命题同感觉经验有足够巩固的联系就行了。他相信,
每一个真正的理论家都是一种温和的形而上学者,尽管他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多么纯粹的“实证论者”。形而上学者相信:凡是逻辑上简单的,就是实在的。温和的形而上学者相信:逻辑上简单的东西不一定在经验到的实在中体现出来,但是,根据一个建立在一些具有最大简单性的前提之上的概念体系,能够“理解”所有感觉经验的总和。怀疑论者会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信条”。然而这个“不可思议信条”已由科学的发展给以惊人的支持。
像爱因斯坦一样,薛定谔也认为:“如果我们真的排除了一切形而上学,那我们就很难对任何科学领域中哪怕是最明确规定的专业部分,做出明白的阐述,我们会发现这样做要难得多,说实在话,也许完全不可能。……因为真正把形而上学排除出去,等于使艺术和科学双双丧失灵魂,把它们变成毫无发展可能的枯骨。”他还特别富有智慧地提出,如何在科学和形而上学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作为一个科学家,我认为像我们这些生在康德之后的人,要能一方面在我们各个领域里逐步树立起一些障碍来限制形而上学对我们阐述真正事实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把形而上学作为普遍知识和和特殊知识的必不可少的基础保持下来,这是个特别困难的任务。这个明显的矛盾就是问题之所在。我们可以形象地说,当我们在知识的道路上前进的时候,我们必须让形而上学的无形之手从迷雾中伸出来指引我们,但同时又得保持警惕,以防形而上学温柔的诱惑把我们拉离大路而坠入深渊。也可以用另一种形象的比较:在知识道路上前进的大军中,形而上学无疑是先锋队,它在我们不熟悉的敌境内布下一些前哨;我们不能没有这些前哨,但我们也知道这些前哨容易遭受阻击。再换一种形象来说,形而上学并不是知识大厦的一部分,而只是脚手架,但是没有这些脚手架,房子就造不下去。我们甚至可以说,形而上学在其发展过程中,可以变为“形而下学”亦即物理科学——但是这当然不是就像在康德以前有可能出现的那种转变。也就是说,决不是把原来不确定的意见逐渐建立起来,而始终是通过哲学的观点的澄清和改变来实现的。
谈到科学和形而上学的关系,爱因斯坦有一段原则性的论述:“任何一种经验方法都有其思辨概念和思辨体系;而且任何一种思辨思维,它的概念经过仔细的考察之后,都会显露出它们所由产生的经验材料。”这说明,经验的科学与思辨的形而上学是难分难解的,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不过各自的旨趣、进路和侧重点不同罢了。迪昂对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他意指的是宇宙论或自然哲学、科学哲学)的关系进行的有趣的研究。在他看来,
物理学和形而上学在逻辑上是独立的,而在历史上是依赖的,在现实中是关联的。把二者绝对分开是在整个体系之间(目的歧异和逻辑严格性是其分离的重要根据),而不是在物理学和某些明显的形而上学陈述之间。相反地,在物理学理论的具有客观意义的要素和自然哲学的陈述之间,倒是存在着某种关联。
一方面,迪昂在物理学与形而上学(和宗教)之间划出严格的界限。另一方面,他也剖析了二者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其一是形而上学需要从物理学汲取思想营养,其二是物理学需要形而上学的辩护。关于前者,迪昂是这样讲的:“毫无疑问,物理学知识对于宇宙论家来说能够是有用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物理科学是由两类要素密切混合构成的:其一是判断的集合,它的主题是客观实在;其二是记号的体系,它有助于把这些判断变换为数学命题。第一类要素代表观察的份额,第二类要素代表理论的贡献。现在,这两类要素中的第一个对宇宙论家是明显有用的,那么似乎很可能,第二个对他是无用的,他必须了解它,只是为了不把它与第一个混淆起来,从来也不过早地依赖它的帮助。”关于后者,迪昂明确表示:
物理学理论把某种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给予我们,这种知识不能还原为纯粹经验的知识;这种知识既不来自实验,也不来自理论使用的数学程序,以致仅仅理论的逻辑剖析不能发现把这种知识引入物理学结构所通过的裂隙;物理学家不能否定它的实在性,正像他不能描绘它的路线一样,通过这一途径是从易于为我们的工具所拥有的真理之外的真理推导出来的;理论用以排列观察结果的秩序在它的实际的或审美的特征中并未找到它的恰当的和完备的辩护;此外,我们推测,它是自然分类或它倾向于自然分类,通过其本性逃出物理学的范围、但其存在却作为某种可靠的东西强加于物理学家心智的类比,我们推测它对应于某种极其突出的秩序。物理学家被迫认识到,如果物理学理论对形而上学没有日益明确确定的和日益精确的反思,那么为这种理论的进步而工作恐怕是不合理性的;对超越于物理学的秩序的信仰是物理学理论的惟一辩护。
在这个问题上,考尔丁的论说可谓十分周详:科学与形而上学的异同和互补是他的首要关注。在这位作者的眼中,形而上学论点显然具有与自然科学共同的特质。二者都以经验为基础,自然的事实是它们的共同财富。每一个都涉及给经验以理性考虑;因此,每一个都利用逻辑连贯性和事实一致作为标准。每一个都以它自己的方式尝试说明事实、尝试诠释,每一个都利用经验检验其陈述。可是,它们在类型上显然不同。形而上学的观点比较根本;它开掘得更深,力图揭示任何事物存在的终极条件。科学视野可以说是水平的;它的说明涉及自然现象相互之间的关系,不涉及人,也不涉及第一因;它的说明涉及把现象归在定律之下,或把定律归在理论之下。然而,形而上学的视野是垂直的;它能够俯瞰存在在各种级别上的相互关系;它的说明涉及鉴别事实的原因。它不用事物行为的规律说明那种行为,而是探究事物的原因和规律的原因。因此,它不诉诸个别的观察,也不诉诸自然的经验定律,而是更广泛地审视经验。它不以归纳为基础,而以沉思为基础。它更普遍,更抽象,更严格。它在细节上缺乏,但在宽度和深度上增加。自然科学并不是借助一些容易的区分在客观和主观、可证实的和不可证实的、理性的和激情的之间做出区分。二者都利用在经验上起作用的理性方法,二者都需要主体及客体、思想及材料;二者都诉诸它们的命题和所涉及的事实之间的对应。差别不在于科学使用观察,而形而上学使用演绎;也不在于形而上学是不结果实的而科学是进步的。相反地,二者都使用观察,但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一个是作为归纳的材料,另一个是作为沉思的材料。二者都使用演绎,并且是为相同的目的:为与事实比较而发现假设的结果,核验一个系统的内在一致性。我们不能在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这样设置对偶:科学是基于观察之上的证明事务,形而上学是沉浸在无根据的推测、容易得到的发明和不合理性的轻信中的、神秘的冗长而夸张的文字的事务。整个图画是假的。思想的明晰是哲学家的特质,甚至更甚于科学家。他们也诉诸观察到的事实,虽然不是归纳地、而是沉思地研究这些事实。形而上学的论据力图像科学那样密切地是经验的,但却是在不同的层次上。在二者的关系上,还有一个重要之点:(责任编辑:一枝笔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