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人对科学方法与科学研究的密切关系也了如指掌。任鸿隽指出:“研究者,用特殊之智识,与相当之法则,实行其独创切合于名学之理想,以求启未辟之奥之谓也。研究之表征,亦有二事如下:(一)研究必用观察与实验,其结果必有新事实之搜集。(二)研究必于搜集之事实与观察所得之现象,加以考验,使归于一定之形式,而成为新智识。由此观之,研究与发明,于次则有首末之殊,于律则有因果之别,而实具有一不易之鹄,作始之点焉,则所谓新事实是也。当其向此鹄而行,则谓之研究,及其既达此鹄,则谓之发明。”他还明锐地洞察到:
西人得其为学之术,固其学繁衍滋大浸积而益宏。吾人失其为学之术,固其学疾萎枯槁,浸衰以至于无。吾所谓术者何?以术语言之,即所谓归纳的方法,积事实以抽定律是也。以近语言言之,则斯宾塞所谓“学事物之意,而不学文字之意”是也。盖自培根创归纳之法,西方为学之本,一趋重于事实。其所谓事实者,乃自观察印证以得之,而不徒取诸故纸陈言。故西方为学之术,其第一步,即在搜集事实。……吾国古人为学之法,言格物致知矣。今且置“格物欲致良知”之说,而取“即物穷理”之解。然理当穷矣,而穷理之法,未之闻也;知当致矣,而致知之术,未尝言也。要言之,即所格物致知者,但存其目而无其术。说者谓格致一篇之忘,则有以致之。然此已忘之术,诚有如今之所谓科学方法者耶?
科学方法不仅在科学发现或发明、科学叙述、科学评价中举足轻重,而且也是科学统一的法宝。皮尔逊早就提出“整个科学的统一仅仅在于它的方法”的命题。贾丁从历史的考察中洞察到,科学方法具有强大的统摄作用。他发现,直到1870年代和1880年代,自然科学学科在学校的全部课程、社会结构和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和政治战略中,才变得建制化和奉为神圣。在自然科学的巩固过程中,统一的经验论的方法论发挥了重大作用。的确,在哈贝马斯的下述戏剧性的主张中存在真理的要素:19世纪末看到传统的认识论被科学方法论代替。
也许正因为科学方法与科学自身的关系如此紧密和径直,许多学者甚至把科学方法和科学等量齐观。事实上,
科学在某种意义上的确等价于方法,方法则独立于任何科学的对象、问题和题材;科学理论的实证性、合理性、臻美性等特性正是科学的实证方法、理性方法、审美方法的自然而然的结果。
其实,莱布尼兹早就正确地提出,数学的本质不在于它的对象,而在于它的方法。不少后人也持此说。例如,怀特认为:“科学不单是事实和公式的汇集,它是处理经验的主要方法。”巴姆揭示,使一种研究成为科学的那种东西,不是这种研究所涉及的事物的本性,而是这种研究用以处理这些事物的方法。科学的本质在于它的方法。科学(作为理论)是某种不断变化的东西,科学中存在的不变的东西就是方法。在这方面,皮尔逊的见解特别透辟且具有典型性。他斩钉截铁地断定,“科学是用它的方法自我辩护的”。他进而揭示:
科学方法的特质在于,一旦它变成心智习惯,心智就能把所有的无论什么事实转化为科学。科学的领域是无限的;它的可靠的内容是无尽的,每一群自然现象、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阶段、过去或现在发展的每一个时期,都是科学的材料。整个科学的统一仅仅在于它的方法,而不在于它的材料。分类无论什么种类的事实、查看它们的相互关系和描述它们关联的人,就是科学人。事实可能属于人类过去的历史,我们的大城市的社会统计,最遥远的恒星的氛围,蠕虫的消化器官,或肉眼看不见的杆菌的生活。形成科学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用来处理事实的方法。科学的材料是与整个物理宇宙同样广阔的,不仅是现在存在的宇宙,而且是它的过去史以及在其中的所有生命的过去史。
胡明复、任鸿隽、杨诠等中国学者十分欣赏皮尔逊的观点。例如,胡明复赞同,科学之异于它学,不在取材不同。盖科学必有所以为科学之特性在,然后能不以取材分。此特性为何?即在科学方法也。任鸿隽在《科学》创刊号论述中国无科学之原因时说:“要之科学之本质不在物质,而在方法。今之物质与数千年之物质无异也,而今有科学,数千年前无科学,则方法之有无为之耳。诚得其方法,则所见之事实无非科学者。不然,虽尽贩他人之所有,亦所谓邯郸学步,终身为人厮隶,安能有独立进步之日耶,笃学之士可以知所从事矣。”七年后,他在讨论“科学与近世文化”时又说:“科学的方法,可以应用到无穷无尽上。”
由此可见,科学方法在科学和科学共同体内部是须臾不可或缺的。而且,科学方法在科学之外也具有无可替代的社会和文化功能。胡明复别具只眼:
科学方法之影响,尚远出于科学自身发达以外。科学知识于人类思潮、道德、文化之影响,视其有功人类犹远过之。于是遂不得不合科学之方法与精神二者为一谈。精神为方法之髓,而方法则精神之郛也。是以科学之精神,即科学方法之精神。
丁文江也深知个中滋味,因此他大声疾呼:“惟有科学方法在自然界内小试其技,已经有伟大的结果,所以我们要求把它的势力范围,推广扩充,使它作人类宗教性的指路明灯:使人类不但有求真的诚心,而且有求真的工具,不但有为善的意向,而且有为善的技能!”
科学方法具有认知功能。科学方法不仅是认识自然的利器,也是认识社会以及人生的有用助手和工具。伏尔泰曾经提出,牛顿的方法决不限于物理学,它一般而言对于所有人类知识也成立。本-戴维看到:“对科学探究在理智上优于其他认知传统和方法的信念,使‘科学方法’不可避免地扩展到社会探索中。对社会问题的这些探究在自信方面有所变化,但是却被普遍地尝试。”在20世纪初的中国学术界和科学界,人们也普遍认识到,“研究学术最正当的方法就是科学的方法”。“今日中国的学问和事业仍旧这样的不发达,这就是因为科学的致知致行的方法尚未得门径”。基于这样的共识,梁启超旗帜鲜明地提出,用西洋人精密的科学方法研究中国文化。
科学方法具有教育功能。经过科学方法的训练和熏陶——这应该是科学教育的重点之一——的心智,不仅能够应对日益扩张的科学知识前沿,更重要的是能够成为现代科学社会的健全公民。对此,皮尔逊洞若观火:(责任编辑:一枝笔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