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实上,两种完全不同的小说却是同时写的——同时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写完全不同的文章,是被别人视为不可解的事,就是我自己也是不明白的,也成了许多人非难我的原因。这矛盾的来源,正如杜衡所说,是由于我的二重人格。⑥
《〈南北极〉改订本题记》的文字看似低调却很坚定,其实是在回击左翼批评家的“多情”:他原本就不是服膺左翼思想而追随左翼文学,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染上了普罗风味罢了。这一段文字其实也在说明新文学的成熟:正是由于文学革命这十多年来的开花结果,聪明的穆时英可以放任地徜徉在艺术的寻求中,而不必去重复五四文学从事者的沉重脚步。在这个文坛新人的眼里,他看重的是“怎么写”的技术话题而不是“写什么”的宏大命题。如与左翼文学相似,那是纯属巧合,不必当真的。因此他把衷心的谢意献给同样有志于叙述试验的施蛰存、高明、叶灵凤等人。
《〈公墓〉自序》则进一步澄清了《公墓》与《南北极》之间的矛盾张力:两部小说集中的短篇是同时写的,只是发表时间稍有差错而已。在此,穆时英借用了杜衡的说法,用“二重人格”解释创作上的“南北极”般的差异。这番话倒是显示出穆时英对左翼批评的慎重。毕竟,左翼文学已经成为1930年代的一股重要潮流,无论与它是否相容,总不能完全漠视它的存在。而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三一》的创作则更说明了他与左翼文学之间的既抗拒又追随的关系。⑦
借着这两段文字,再回顾一下穆时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南北极》也是比较有意思的事情。这个小说集的初版本(1932年1月)收录了《咱们的世界》《黑旋风》《南北极》《手指》《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五个短篇,一年之后的修订本则增加了《油布》《偷面包的面包师》《断了条胳膊的人》三个短篇。这些短篇共同构建了一个底层世界,尤其是上海这个都市中的底层世界。这个由工人、人力车夫、面包师甚至黑道人物组成的底层世界不仅朝不保夕,随时都会面临意外甚至死亡(《油布》、《偷面包的面包师》《断了条胳膊的人》《手指》),而且充满了火山一样的愤怒情绪:满脑子《水浒》“义气”的工人黑旋风,为了老大的爱情纠葛大打出手下了牢狱(《黑旋风》);海盗李二爷的生涯从街头报贩开始,终于步入黑道,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咱们的世界》);由于青梅竹马的恋人移情富有的表哥,小狮子远走上海,做起了车夫。因为愤怒于主人的胡作非为,干脆给了主人一顿拳脚,给了小姐两个耳光,撂挑子不干了(《南北极》)……
出于年轻人的叛逆与渴望突围的野心,穆时英没有用青年作者惯常爱用的婚恋与伤感打开文坛通道,而是以对底层世界躁动不安情绪的传达获得了众人的瞩目。⑧与同时期的左翼作家蒋光慈、胡也频相比,穆时英的此类小说并没有沾染上无可挽救的知识分子气息,而是显得相当地道,粗野得近乎原生态的表达有点打开底层世界另一扇窗的味道。钱杏等人敏锐发现了他的特别:他的小说具有浓厚的“流氓无产阶级的意识”⑨。
在这些以底层男性为主人公的小说里,穆时英放纵了原始的粗鲁、率直甚至残忍好杀的天性,而前所未有的丰富而粗俗的口语与黑道的暗语成为绝佳的语言载体。像李逵那样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板斧砍杀过去的作风似乎是他比较欣赏的泄愤类型。穆时英在《咱们的世界》里对海盗李二的“开山”经过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涂写。这篇卓尔不群的处女作似乎一泄底层的冲天怨气,李二在开山之日感觉到了人生的痛快:
啊,先生,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他拼命地喊了一声,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锋从肚皮那儿倒撅了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眼见得不活了……我听得舱里娘儿们拼命地喊,还有兄弟们的笑声,吆喝声,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来就往舱里跑……
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啊;哈哈!⑩
杀人(不管他是否死有余辜),抢夺财物,****女子……在《咱们的世界》里,我们仿佛看见阿Q的土谷祠之梦实现了。随意拥有财产和女人的快感让李二矢志不移地继续黑道生活。
《咱们的世界》以匪盗式的快意传递出了非常强烈的破坏意识,这在其他几篇小说里得到了继续。对富人以至于对知识分子的仇视随处可见,而对现存社会秩序的愤怒与反抗以至渴望破坏一切的心情在《生活在海上的人们》达到了顶点。《生活在海上的人们》虽不是以都市上海为背景,而是以海边渔民与盐民的暴动为表现对象,但其愤怒以至于失控的群体发难也可能是都市中贫民愤怒的最后发泄方式。在此意义上,穆时英的这类小说大概也可以称之为左翼小说中的“新感觉”之作。
三
就如前文所言,穆时英并不是左翼思想的追随者,他也就称不上是危险的白心“红萝卜”(瞿秋白语)。他在《〈南北极〉改订本题记》中所坦白的文学观念是比较切实可信的:他对写作技巧的尝试超出了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就在他写出了普罗风味小说的同时,穆时英也开始了对都市另一面的探究。穆时英在并不熟悉劳工大众的状态下能够写出那样生动的文字,其天才已经可见一斑。而他一旦将文笔伸向自己熟悉的世界,他将奉献出怎样特异的篇章!
1930年的上海已是一个繁忙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现代魅力的大都市,与世界上最先进的都市同步了。{11}此时的穆时英作为一个大学生、大少爷已经开始了夜上海的游荡之旅。与其他众多来自乡村作家不一样的是,穆时英对于上海有一种天然的血缘般的亲切感。当茅盾甚至沈从文等人对上海持批判态度的时候,穆时英却是以坠入深井的姿态全身心地投入了上海的都市生活。他自然明白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罪恶,所以才会有“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12}之说,所以才会在《南北极》中有那样一个底层世界的猜想,但这个都市中成长的年轻人更能体会上海的迷人处。在现代声光化电的摩登都市里,夜上海的妩媚、慵懒、颓废而迷人的气息让这个浪子无力自拔,陶醉在无边的温柔夜色中,成了根深蒂固的、“堕落”的都市客。{13}如果说,《南北极》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狂野与原始的激情的话,那么,《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这三个小说集则是1930年代夜上海的印象画,狂欢、孤独、颓废以及骨子里的迷恋印染了每个画面。(责任编辑:一枝笔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