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0月,穆时英的中篇小说《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出版。这篇在左翼评论家看来是一个危险标志的小说,恰恰呈现了穆时英其他新感觉小说的主要轮廓。这篇源于自身失恋经历的小说{14}主要是在呈现一个1930年代的爱情方式:Alexy掉进了现代姑娘蓉子的爱情漩涡,明明知道这姑娘的善变,却还是被她当作了感情消遣品。对蓉子既爱又怕的心情让人看到了一个聪明而懦弱的男子。而蓉子与其说是一个女学生,不如说她是都市精灵更为恰当。这个出入舞厅,享受众多男子崇拜的女子是这个都市现代化的产物,迷人而不可捉摸:“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15}这个“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的都市尤物逢场作戏,尽情享受着放纵的欢乐,真正成为1930年代的上海摩登女郎。常常出入舞厅赌场以至于被小报讥讽“舞厅就是丈母家”的浪子生涯让穆时英对这些都市摩登女有了一点亲切感,他对这类女子显然特别“钟情”,于是反复地描摹这些都市出产的“贵品”:蔡佩佩(《五月》)、墨绿衫小姐(《墨绿衫小姐》)、她(《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而在余慧娴身上,“我”似乎能够嗅到韶华将逝的气息,于是“为她寂寞着”(《CravenA》)。
这些都市摩登女郎似乎与《海上花列传》中的众多青楼女子形成了映照:海上群芳身处娱乐消费之所,也是当年的时髦女子,不过到底保留了一点爱情的向往与从良的愿望。而这些1930年代的摩登女郎则在酒吧、舞厅炫耀着、自由不羁地挥掷着美貌与光阴,也许会有一些疲惫的神色,却又心甘情愿地追随着时生时灭的欲望。爱情不过是欲望的借口:“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16}摩登女郎的追逐异性与都市浪子的恋恋花丛几乎是半斤八两。不管是旧道德还是新道德无不踏在脚下的摩登女郎不仅无视男性的观察与爱恋,而且主动打量、挑选周围的男子。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17}
摩登女郎、浪子、酒吧、舞厅、电影院、夜总会与赌场的组合构成了穆时英小说所特有的放荡颓废之气,在放荡颓废中可以瞥见作者向上的愿望与善良的心,只是它们太微弱,就像袅袅的香烟升起又湮灭。就在这短促升起的瞬间,穆时英写下了充满纯真忧伤情感的《公墓》与对上海都市生活片段进行组接的《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1932年5月,《现代》创刊号头条发表了《公墓》。善变的穆时英在《公墓》中一改或粗野或放荡的作风,以忧伤的笔描绘了一段未能尽情绽放就凝固了的爱情。稚嫩的青年人“我”(克渊)在母亲墓地偶然邂逅玲子姑娘,彼此隐秘地怀着美好的爱情希冀而又总是不露痕迹。然而,无情的疾病打破了这个甜蜜梦想,玲子姑娘追随母亲去了,只留下懂得了姑娘心情的“我”在风中独自沉默。就文本而言,其忧伤之美就在于欲言又止的克制与胆怯。并不健康的玲子有着传统女性的美,她淡淡的哀愁与风姿也是与古老的中国风情合拍的,就像“我”所感受到的那样,玲子是不适合上海都市生活的。正因为如此,公墓成了感情的发生与归宿地,而美丽的玲子必然成为公墓的一分子。这个纯真、忧伤的女性是穆时英小说中不多见的理想女性,与普罗好汉们口中的女子以及摩登女郎形成了强烈对比。{18}而穆时英也借此舒缓了一下以前普罗风味小说中的狂躁情绪,在忧郁的气氛中写出了“带着早春的蜜味的一段罗曼史”{19}。
在《〈公墓〉自序》中,穆时英强调《上海的狐步舞》是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三一》的一个断片,“是一种技巧上试验与锻炼”。《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则是“想表现一些从生活上跌下来的,一些没落的pierrot”{20}。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创作动机,这两篇小说都可以视作上海都市生活的断片。《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则可以视为从天堂到地狱的人们的生活写照,而上海所具有的“天堂”与“地狱”的双重性又是《上海的狐步舞》所着力传达的。
虽然与茅盾的意识形态很不相同,穆时英在《中国一九三一》的构思方面却表现出了与前者相一致的地方:用城市作为在关键岁月里的国家缩图。{21}《上海的狐步舞》因此而采用了电影镜头转换的方式,对整个上海进行全景式扫描,镜头所至之处必然有一个鲜明生动的场景:沪西林肯路的暗杀、刘小德与后母的****之情、舞厅中的爱情交换、舞厅外现代化的城市剪影、华东饭店的喧哗、做着街头巡礼的作家与野鸡、颜蓉珠与珠宝客的偷欢、辛勤的车夫、苏醒的城市……更换不迭的场景之间有着秘密的链接,而其飞旋的速度让人有眩晕之感,上海多变的舞步由此立刻呈现。为了完美传达“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这个命题,穆时英一方面强调上海的现代节奏,另一方面又努力增强“天堂”与“地狱”的对比。劳工大众在都市的最底层,以血肉之躯供养着这个都市。这个魔幻都市将走向何方呢?沉湎于都市的穆时英似乎也把都市的明天寄托在远处嘹亮的工人的歌声上: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
“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22}
一个曹禺《日出》式的结局。
①沈从文:《论穆时英》,《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第205页。
②鲁迅:《〈呐喊〉自序》,《鲁迅选集》、(杂文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46页。
③穆时英:《中年杂感》转引自李今《穆时英年谱简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第263页。
④瞿秋白:《财神还是反财神》(《北斗》第2卷3、4期合刊,1932年7月)、舒月《社会渣滓堆的流氓无产者与穆时英君的创作》(《现代出版界》第2期1932年7月)。(责任编辑:一枝笔写作)